有雷影評／《藍色恐懼》：一刀都動不得的完美內爆

今敏動畫雋永的影像力道，不只諾蘭（Christopher Nolan）在《全面啟動》（Inception）挪用今敏《盜夢偵探》（パプリカ）的影像元素，同樣於九零年代崛起的戴倫亞羅諾夫斯基（Darren Aronofsky）接買下翻拍今敏首部動畫長片《藍色恐懼》（Perfect Blue）某幾幕的版權，在他第二部電影《噩夢輓歌》（Requiem for a Dream）中以他的方式詮釋，日後執導《黑天鵝》（Black Swan）甚至出現不少類似構圖及情節，有人說那是致敬，有人直指抄襲，哪一方都能做出很好的結論，所以先將爭議擺一邊好了。

今敏早在成為歐美創作者眼裡的重要指標前（《Total Film》評《藍色恐懼》為50大動畫第25名），先是以漫畫家身分出道，對影像有獨到的掌控，然而他更感興趣的，是影像與影像間的連貫、不連貫如何操弄觀眾期望，這點在《藍色恐懼》特別明顯。觀察整部片的剪輯節奏，會發現在緊張時刻他常以 1-2-3 的步調處理一場戲，如將 1 比作事件的開始，2 就是過程，3 為結果。習慣了節奏，觀眾對下一影像自然會產生合乎邏輯的期待，今敏十分擅用剪輯步調操弄，甚至翻轉觀者的期望。當然你也可以說希區考克（Alfred Hitchcock）早就將這樣的技法發揚光大，但今敏玩得更狂，影像堆疊除了有跌宕起伏的音樂性，戲與戲的轉場方式更目不暇給，你吸收的每一楨影像資訊都有可能在下一秒翻盤成假象，意識跟著陷入虛虛實實的資訊汪洋載浮載沉，遂被主角霧越未麻在明星路上對自我身分產生的錯亂淹沒。

電影開頭觀眾還以為在看《金剛戰士》，鏡頭拉遠原來是未麻所屬日本偶像團體「CHAM!」演唱會的開場表演，片中台下有觀眾白眼吐槽倒還不如看電影，此時台上的未麻震撼宣布退團，將朝演員之路邁進，造成台下兩極的反應。一名攝影師，未麻的死忠粉絲，在未麻最後一次與 CHAM! 同台，舉起手在鏡頭前捧起未麻。個人相當喜歡這個畫面，它展現了今敏動畫一再強調的二元性，真實的未麻與世界希望看到的未麻、觀眾（包括戲外的我們）想知道真相，卻也無法抗拒假象的引誘。此時的《藍色恐懼》向觀眾丟出第一道問題：我們無法再寄予的完美形象可以任意被他人操弄，或者更確切來說，當一個人失去對自我身分的掌控，會發生什麼事。5 分鐘的開場，已為整部電影佈好這些局：未麻只能蛻變、過程將如飛蛾撲火、我們看到的每一個畫面都未必屬實。早在 1997 年，今敏就透過未麻這個角色演繹了身處 2020 年的我們更能切身感受的顫慄：社群媒體如何操弄敘事，網路如何使人斷裂出兩個自我。如今這部超前時代的經典動畫終能首度在台上映，沒有比現在更適合看《藍色恐懼》的時機了，我有點忌妒還沒看本片的觀眾，初次見面就是大銀幕，極爽。

其中一個特別喜愛的轉場，始於下圖這位Cyberpunk風動漫少女，你一看就知道她即便在一齣 2D 動畫裡，仍是與《藍色恐懼》所建構現實相去甚遠的創作物：

特別是少女左滑，搖身變成自動門，門外 CHAM! 粉絲對未麻的轉型消息高談闊論，一前一後對比下更加深了人物的實感，也使後續的虛實交纏效果更讓人咋舌。作為一道轉場，它為《藍色恐懼》確立了以下幾點：這是齣寫實風格的動畫；我們有時就跟這些小人物一樣，對於真實的未麻恐怕也是一知半解，雖然焦點總是圍繞在她身上；本片將對創作的虛實將涉入更深，正是這點「後設」感一再提醒你最好別太信賴片中任何人的觀點，這也不禁讓人思考，觀賞《藍色恐懼》的我們究竟是以假窺真，還是透過真實剖析虛擬。

短短幾秒的轉場蘊含龐大資訊，也是《藍色恐懼》讓人回味無窮的要素之一：它在81分鐘片長內塑造了完全令觀眾信服的角色，留下太多值得分析的線索，乃至每回重看都可能對未麻產生不同見解。觀賞過程也不妨留意今敏「要求」你觀看未麻的方式，舉凡台下觀眾的觀點、寫真攝影師使用的鏡頭、倒影、監視器畫面、平面／動態廣告、MV、未麻接演的戲、戲中的其他戲，今敏利用多種媒介探索「觀看」一舉的同時，那機關槍式的影像資訊轟炸自成了一種寓言。

很難想像這一連串轟炸背後，卻是精準無比的掌控，一旦習慣他的影像語言，失控就要開始。以這場戲為例，未麻合作的男導演在地下停車場聽見怪聲，發現聲音來自電梯，按照今敏建立的節奏，我們先是看到 1. 導演的反應 2. 電梯中的手提音響

至於3.，恕我真的無法在不劇透情況下，形容它是如何給人極大的震撼與錯愕。類似的「失控」情況也隨我們深入未麻的世界而滲入每一美學環節，如動畫的影格數、畫風、轉場方式、蒙太奇等等，那些失控不是提醒著你身為觀眾的角色，就是把你朝未麻的絮亂裡推進更深一層。同樣的，今敏對影像連貫性的實驗也讓未麻拍全.裸寫真的那場戲像在拍刑.案現場，性與死兩個極端概念一瞬之間有了交會，再次展現日後持續貫穿他每部監督作品的二元性。

《藍色恐懼》不只是 2D 動畫的重要里程，也是今敏的影像革命，探索著影像作為語言的種種可能性，二十多年後依然能感受它對西方媒體造成的轟動。這位不少影迷心目中的動畫教父就算已經不在世，《藍色恐懼》燃起的星火，在你看完的那一瞬間勢必延燒下去，它終究有可能成為你的噩夢，只要別害怕從中看見自己。